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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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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返回稻妻時,有一天,我與鬼隆大叔坐在破木船上閑聊。他突然對我說,他夢見自己跟兄弟們在風平浪靜的須彌海域打劫了一艘富庶的商船,船上的那些須彌商人各個兒穿金戴銀,一看都是些肥得流油的角色。

他和兄弟們隨即將商人們五花大綁扔進海裏,將船艙裏鑲著金銀寶石的箱子洗劫一空。結果打開一看,發現裏邊兒裝的壓根不是閃亮亮圓溜溜的金幣,而是一堆堆在他們眼裏形同廢紙的精裝書。

我沈默了兩秒,先是告訴他須彌人沒那麽有錢,不好穿金戴銀那口。又對他表示羨慕,因為真正的須彌人都不會做夢。

鬼隆大叔為前半句話惋惜了會兒,爾後對我的後半句話表示不屑。

他十分粗俗地說:“操,果然書讀太多只會讓腦子變得不正常。是人就會做夢,哪管你是什麽須彌人還是稻妻人,除非你他媽壓根兒就不是個人。”

話糙理不糙。

像是為了證明鬼隆大叔的這句話一樣,已經十多年沒進入過夢鄉的我,今夜竟奇跡似的做了個美夢。

在夢中睜開眼的我躺在一座由桎樹搭成的小木屋裏,屋內僅有的兩三件家具都是木質的。墻上還用釘子掛了一幅畫,畫裏是一片美麗的帕蒂莎蘭海。

我從硬梆梆的木床上掀開被子起身,推門走出去。

門外的場景與畫中出奇一致。

藍天白雲之下,柔和的微風吹拂著一片如夢似幻的帕蒂莎蘭海。那是真正的帕蒂莎蘭,綠色的莖葉托著被陽光渲染成溫柔梅粉色的花瓣,吸引來成片的晶蝶於半空中飛舞搖曳。

“安妮塔,安妮塔。”

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個小女孩的聲音。

她的聲音稚嫩,語氣卻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慈悲與憐憫。像是一只母親伸出的溫柔的手,繾綣縈繞於我的耳際。

過了會兒,聲音的主人問我:“這裏的風景明明如此美麗,為何你仍是心事重重呢?我花了好大的力氣,都沒辦法把你的天空變成純粹的蔚藍色。”

我環顧四周,茫茫花海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處人跡。

我不知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便只能擡頭望向天空:“因為這一切都是假象,我不過是在做夢。”

“是夢境又如何呢?夢境不過是你潛意識的投射,這何嘗不是更加真實的你。”她說,“就像你撐著傘匆匆路過城市的街道,隔著水汽用餘光瞥見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剪影,驚鴻一瞥中模糊的自己往往更能讓你意識到自身的美麗。”

這孩子還挺會比喻。我想。

她像是一笑:“謝謝誇獎。”

我驚訝:“你能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麽?”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諸多或許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被視若標準的答案也未必是唯一。”說著,她又是一笑,“不必過分執著於如何使前路變得更加清晰,不妨把人生想象成一條氤氳著霧氣的河流,木槳被你自己握在手中,你是一位隨心所欲的擺渡人。”

我順著她的思路些微想了想:“還挺浪漫的。”

“是吧。”她聲音輕快。

“若是我不慎漂流進了一條錯誤的河流,那又該怎麽辦呢?”

她略微思忖片刻,飄渺的聲音再度響起:“不會的,因為你不僅是個聰明的孩子,更是個善良的孩子。”

說實話,被如此稚嫩的聲音稱呼為孩子,我怎麽聽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然而她的語氣過於溫柔慈悲,道出的竟又真像是母親會對孩子說出的話語。

最後,她說:“想你心中所想,行你所想之事,信你眼前所見。”

“人生有且僅有一次,安妮塔,請隨心所欲地為自己活著吧。”

艾爾海森的祖母安息於維摩莊附近一處群山環抱的山谷之間。

她是維摩莊出身,在我小時候,她常常對我說起自己在維摩莊度過的童年。

祖母說,兒時的她也總愛在野外與林間那些可愛的動植物作伴,有次甚至還從跳跳菇彈起的高空中摔將下來折了腿,讓父母很是頭疼。

所以,雖然她在臨終前未曾遺言,我與艾爾海森還是將她葬在了此處。

從半空落下的綿綿細雨令我不禁想起了將裝有祖母骨灰的壇子抱到此處的那一天,只不過,那天的雨下得更快更急。

那會兒,我看著少年模樣的艾爾海森握著長長的鏟子,在青草地上挖出一個半米來寬的坑。然後,他朝我伸出手:“給我。”

我一手舉著雨傘,一手將壇子緊緊抱在懷裏,死活不願意撒開。

見狀,艾爾海森又用平淡的語氣重覆了一遍:“給我。”

我看著他那張神色寡淡的臉,終於沒能忍住情緒,在漫天雨聲中號啕大哭起來。

那是我頭一回在艾爾海森面前哭,也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次。

艾爾海森渾身臟兮兮的,頭發也被汗水和雨水濡濕,狼狽地貼在他那張冷白的臉蛋上。

這樣的他比平日的樣子多了一份真實,浮在他眼裏的波瀾不驚卻未曾改變分毫。

我的心底陡然湧現出潮水般的恨意,將撐在手裏的傘狠狠扔在他身上。

我歇斯底裏地喊叫起來:“艾爾海森,你還是不是人?她是和你相依為命的祖母,是一手將你撫養長大的人,可是從今以後你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見不到了!你究竟能不能明白啊!”

艾爾海森避也不避,任由堅硬的傘柄重重磕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垂下頭,再擡起時,那雙綠色的眼睛變得沈甸甸的。

他覆又開口,語氣很平,卻很固執:“給我。”

這一刻,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艾爾海森是難過的。

他又怎麽可能不難過。

於是我終於將懷裏的壇子遞出去,抽噎著對他說了一聲對不起。

艾爾海森把鏟子擱在墓碑邊上,雙手並用接過去。

他把壇子放在手心裏掂了掂,忽然低低說一句:“好輕。”

聲音像是嘆息。

沒過片刻,艾爾海森便把骨灰壇放進了他平地挖出的土坑裏,爾後起身,重新拿起鏟子,把挖開的泥土一鏟子一鏟子地鋪將回去。

潔白的壇子在黑漆漆的濕泥地裏變得越來越臟越來越小,最終徹底不見了。

艾爾海森用鏟子背面壓平那片被他重新翻過一遍的土地,接著後退一步,目不轉睛地盯著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看,身體再也沒有動過。

那一天,被雨水連接起來的天地之間,我的哭聲經久不息。

這會兒,站在我身邊的艾爾海森早已從單薄的少年長成了高大的樣子,宛如一顆參天而起的樹木,沈默且堅毅。

他的輪廓變得更加鋒利,眼神也變得更加堅定。現在的艾爾海森,正如他祖母所祈願的那樣,活得無愧於心,活得自由自在。

然而,我確信。

此時此刻,我們腳下的這片國土正蟄伏著什麽蠢蠢欲動之物,它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

屆時,它們將亮出鋒利的爪牙,撕碎我們眼前這片虛偽的祥和與平靜,將繁榮的表面毀於塵齏。

至於這一天究竟何時會到來,我想,或許是片刻,或許是明天,抑或是明年。

總之,是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將來。

如世有神諭,我想,那一定是我在夢中所聽到過的那句——

請想你心中所想,行你所想之事,信你眼前所見。

我那在旁人看來或許只覺得可笑的理想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異常堅定,然而,卻不再像過去那樣不知何處歸去似的徘徊在假大空的人道主義層面。

這是為了我自己,更是為了我所重視的那些人。

祖母所祈求的平靜不應被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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